她的灵魂，大约的确已枯死在了恐惧当中。但讽刺的是，她的自由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手可及。

贯古都心脏的、最阔长、安宁的街上——披铁铠甲、脚踩钢履带的庞然大，都曾风卷残云地喇喇穿行。

        再过几个小时，她得去见那个Fairchild，他将决定她的命运。

        李柰猛地将从中抬起，看着镜中狼狈不堪的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无法直视自己的魂灵。

        恐惧【那儿】。恐惧她的故乡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个不能说的日……已经四年三个月，零七天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李柰双手扒着池沿稳住，呼略微急促。

        双清双查中，学校要求每个人写自我陈述报告，讲清楚那两个月每一天、每一个时刻、在哪里、与谁一起、了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镜中人肤哑白脆弱，瘦可见骨，湿漉漉黑发凌散，两圈沉沉的灰影，神麻木暗淡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同样的梦，夜复一夜，成百上千遍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心中，空空如也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考SAT那年，全球只有四百人考到1600的满分，她是其中之一。哥大的录取率是百分之4，她是其中之一。GS的本科生暑假实习项目只录取不到百分之0.8的申请人，她也是其中之一。

        会的，一定会的。她稳神来，安自己。GS一定会给她return　offer的。一定会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些被恶诅咒的日……逝者已矣，而生者负罪，不得安宁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何等样的背叛！最彻底、最无耻、最自私的背叛！她背叛了无畏的鲜血、无数的亡灵。她背叛了坟墓上的红白的花，铁窗后的淌血的心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一辈都不想再到【那儿】去。她不会允许自己再到【那儿】去。她不能再回到【那儿】去。

        The　chances　are　in　her　favor.（机会站在她这一边。）

        一片信仰的废墟，良知的荒漠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次日的阳光，她本该加殉者的行列。她该只存在于旧照片、骨灰盒里。她的该被饱终日的焚尸炉吞噬。她的躯该化作籍籍无名的白骨。她该与他们一样，一被昏昧的老人和年轻的钢盔赶尽杀绝！

        「灵魂却死于恐惧中

        中寂静震耳聋。李柰合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翻床，走浴室。冷泼在脸上……刺骨的清醒。她脆灌满洗脸池，将浸，盯着池底。

        李柰垂目光。

        「逃避自由的人活着

        And　so，　she’s　been　on　the　run　ever　since.（所以，从那之后，她一直在逃。）

        幸存，本就是罪孽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仍对《河殇》一知半解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她不该在这儿。

        她，与当年那些中有光、心中有信仰的大哥哥大们，同样大了。

        「亡灵却活在反抗中」

        Or，　is　it?（事实真的如此么？）

        尖叫与呼救声又在耳边响起，远传来枪声与弹药声，池似乎也开始嗡嗡颤震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她活了来。她在【这儿】。

        四年了吧？

        那夜，她没有遇见认得她的同学或老师，她的父母在法国开研讨会，连她当晚过家门都不知。以她的分数和名次，又在R大附中，又凭父母是教授，轻轻松松就可以保送。但她央求爸爸妈妈。她作一副怀揣梦想、有志青年的模样，说她想趁年轻国瞧瞧，探索探索外面的世界。

        李柰拨开百叶窗。早的黄的士偶尔驶过，车灯毫不吝啬地盈满小房间，似乎在说：你啊，别当自己是客。你就是个New　Yorker。你可以与【这儿】为一。

        还未地而起，便被夷为了平地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说了谎。她说自己从未参与。她把自己撇得净净。她承认了那场“平暴”的正确与正义。一篇篇虚伪好听的套话、一声声“各位尊敬的领导”、一句句“祖国伟大的胜利”、“军人神圣的职责”、“宪法赋予的权力”、“人民民主专政的维护”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但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。次日清晨的阳光被阴雨淹埋，而她这把懦弱的骨，在雨中回到了从前的生活里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了这份return　offer，她不必再回到【那儿】。

        当年纯粹而透明的、对《河殇》一知半解的二女孩儿，如今已经大四了——她学过了概率学、统计学、微观经济学、经济计量学，学过了多元微积分、线代数、矩阵理论。她甚至上过一学期的C语言。

        「渴望自由的人死去

        心底里，只有她自己知：她不是想探索，她是想逃跑；她不是在向往，而是在恐惧。

        Or，　are　they?（对吗？）

        相比之，近乎百分之90的实习生都会收到return　offer。她有OPT。之后，即便H1B签不中，总也会将她分到英国或欧洲大陆的分。

        有那么一首诗：

        为了她的毕业，为了她的逃跑，她吃了——还在吃——蘸着他们血的馒。